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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見過這個家庭三次:兩次親自會面;一次看他們的錄像。同一家人,但三次是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,完全不同的體驗。第一次見面:父母不斷投訴第一次會面,我們在診所等了一小時,仍然沒有這家人的
我見過這個家庭三次:兩次親自會面;一次看他們的錄像。同一家人,但三次是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,完全不同的體驗。第一次見面:父母不斷投訴第一次會面,我們在診所等了一小時,仍然沒有這家人的蹤影。主診的精神科醫(yī)生、心理學家及診所內(nèi)熟悉這個個案的專家,全都忙得團團轉(zhuǎn),與這家孩子的父母不斷通電話。原來這一家四口中的小妹正在大發(fā)脾氣,大吵大鬧,沒有人能制止她,因此一家人都不能前來赴約。大妹十五歲,小妹十二歲。懷疑二人都患有強迫性精神癥,兩人不停洗手,什么東西都嫌臟,不肯碰,好幾個月來都不能上學。由于事態(tài)嚴重,我們決定不取消這次約會,要求家人盡快安頓小妹,我們繼續(xù)等他們前來。兩個小時后,這家人終于出現(xiàn)了。但只有父、母及大妹,小妹則留在家中。不知道他們是因為與小妹搏斗得精疲力竭,還是本身就是個沉默的家庭,大家談了半天,雖然有問有答,卻總談不入正題。無論我們問什么,母親都投訴女兒的不是之處:“大妹怕水杯臟,我們只有喂她喝水;大妹嫌廁所臟,我們?yōu)樗床?;大妹不肯睡自己的床,我們讓她睡在主臥……”一切都是環(huán)繞著大妹轉(zhuǎn),那么小妹呢?小妹本來沒有問題,但是最近變得愈來愈像大妹,所有大妹的病征,全部出現(xiàn)在她身上。憂心忡忡的母親是位中學老師,白天要教書。明顯地,她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女兒身上。大妹的每一句話、每一個神情,都逃不過母親關(guān)注的目光。父親卻坐在一旁,雙手抱胸,一副冷眼旁觀之態(tài)。他一開口,便一連串地說著自己怎樣見識廣聞:在哪一間名校畢業(yè)、與什么名人做過同學、認識哪些有名的專家……對于兩個女兒的問題,他的答案很簡單:“一切皆因沒有人肯聽從我的意見,如果全家一早就移民北美,絕對不會發(fā)生這種事!我向他解釋:“青少年的成長過程,往往會有很多枝節(jié)、很多精神上的困擾,我們能否了解一下她的心態(tài)?”父親一聲不響,也不知道他是同意還是反對。談及他們的家庭狀況,他總是轉(zhuǎn)彎抹角,令人愈聽愈糊涂。母親與大妹不斷向我們解釋,千言萬語,都是一些“應(yīng)該”、“所以”諸如此類的說話,令人摸不著邊際。當問及他們怎樣處理兩個女兒的問題時,父親突然跳起來,大聲罵道:“你們別以為自己是什么專家,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的在浪費時間,我什么專家沒見過……”他滔滔不絕地數(shù)下去。他這樣來勢洶洶,大家都來不及答話,倒是大妹反應(yīng)敏捷,立即哄著父親,一面輕輕地用手撫摸著他的胸口,叫他不要生氣,一面為母親向我們解釋:“他一會兒便會平靜下來,你們千萬不要介意!我們無端挨了一頓罵,但是整個會面過程,反因父親發(fā)怒而充實起來,讓我們體會到這個家庭互動的一面。可是,我們不明白,大妹為什么會如此熟練地保護父親?尤其是在父親生氣時,她便會特地用上小孩子聲調(diào)與他說話。很多兒童心理病,都是因為孩子過分投入在父母的矛盾中。我們看到大妹與父親的關(guān)系比夫妻二人更為親密,但是我們無法了解這少女在家庭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。十五歲的少女為什么會對父親唱:“我是一個大蘋果?!?/p>第二次見面:女兒瘋了在我再次會見這個家庭前,主診的心理專家已經(jīng)見過他們一次。從會面錄像片段中,我看到的是一個與上次完全不同的畫面。這一次,大妹、小妹都來了。父親一句話還沒說完,大妹就跳起來打他,一拳一拳有力地落在父親的背上,母親見狀,馬上把女兒拉開;過程中,當然也免不了挨上幾拳。小妹則靜觀不語。奇怪的是,上次那位兇巴巴的父親,這次卻任由女兒亂打,全不反抗;而上次那個依附父親的孝順女兒,今日卻是“爸爸殺手”。大妹三翻四次沖上前打他,母親在旁勸阻。最后大家沒有辦法,只有把他們隔開,叫兩個孩子到鄰室等候。父母留下來跟我們商討對策。父親說女兒瘋了,應(yīng)該送院治療;母親卻說,她是精神上有困擾而已。問父親為什么女兒打他他不還手,他說怕自己手重,一出手就不可收拾,接著他又長篇大論地細數(shù)自己過去的光輝史。這個家庭實在撲朔迷離,給人一種身處迷宮的感覺,而且沒有一個人肯為我們提供任何資料。我們只能見到一條又一條的線索,讓人跌落陷阱中。第三次見面:女兒像個幾歲嬰兒這次父親沒有來,我們只好從兩個女兒入手。我與主診醫(yī)生一同見大妹、小妹,企圖探索大妹對父親憤怒背后的因由。我想,如果這位小姑娘能夠用語言將她的憤恨表達出來,就不需以奇怪的病征來表達自己了。沒想到父母不在場,兩個女兒更是守口如瓶,什么都說記不得了。小妹在旁尤其細心地看著我們各人的一舉一動,擺出一副“你休想我會跟你合作”的姿態(tài)。沒有辦法,血濃于水,我們只好把在外面等候的母親請進來。妙的是,母親剛出現(xiàn),便令沒精打采的大妹有了生命力。大妹開始向母親投訴家中東西怎樣骯臟,怎樣不能用手碰。母親倒像個被編程好了的機器,對女兒所有不合理的要求,都忍辱負重,照單全收。原來,大妹除了因怕臟而不停洗手外,在家中還不肯碰任何器皿及餐具,所以吃飯喝水都要由家人喂入口中。我問:“那你怎樣如廁?怎樣擦大便?”她說:“太臟了,都得由媽媽代勞。”母親點頭同意:“是的,我每次都要把廁所地板洗擦干凈,連抹屎都是由我?guī)兔Φ??!?/p>眼前這高大的少女,在母親面前原來像個兩歲的嬰兒。我恍然大悟,大妹的問題不單是強迫精神癥,而且是一種十分嚴重的退行,退回到嬰兒階段去了。問題是,母親不但沒有拉她一把,反而毫不自覺地把她真當作嬰兒看待。她的一舉一動,其實都與女兒彼此牽引著。我向母親說:“你不要答她的話,行嗎?”母親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女兒,繼續(xù)向她解釋自己怎樣將家中各種東西洗了又洗。小妹把一切看在眼里,制止母親說:“你別再答姐姐的話,免得被人說你不合作!母親對小妹說:“我不答她怎成?你又幫不到我!小妹低聲自語:“我不幫你,誰幫你?”這一家四口的關(guān)系,就是如此陰差陽錯,然而又保持著一種天衣無縫的平衡,外人完全不能接近。我只覺得這四個人都在守著一個家庭秘密,一個家庭的萬花筒,從每一個角度都可看到一幅不同的圖畫。我們是多么愛莫能助,看著兩個大好青年,被鎖在家庭的圍墻內(nèi),沒有門讓她們出來,也沒有門可以讓人進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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